 刘婷得到闫斌的死讯是在1月24日晚上，当天下午，困在五中段的11位矿工陆续升井，她守在救援升井直播前，“看到一名黄帽子矿工特别像我老公”，她激动了一下，盘算着要去医院看看，但这激动没有持续太久，晚上她接到电话，老公不在了。 无法确定生死，痛苦虽然绵长，但还能怀抱希望。1月20日是个阴天，赵成驾车穿行在栖霞的山间，他“拐了一个弯”的亲戚此刻正被困在600米的地下，“是不知道活着没有的那一批。”那是栖霞笏山五彩龙金矿爆炸后的第10天，大寒，腊八，当天有一批腊八粥送到井下，“但那些人估计就喝不到了。” 1月14日，刘婷在社交账号上发布一条丈夫和儿子打闹的小视频，”闫XX啊闫XX！你对得起我和我的孩子吗？你真的忍心吗？对我这么狠心！难道我真的要认命吗“，1月10日她和丈夫通过电话，此后再也没有他的消息。 1月25日，靴子落地了，10名被困矿工遗体升井，其中一位就是赵成的亲人，当天他向正观新闻确认，“人已经不在了”，刘婷在26日凌晨给正观新闻记者留言：我睡不着，想再见我老公一面。 爆炸发生后的半个月，栖霞市笼罩着大雾、小雨和冬天冰冷的太阳。1月10日下午2时，位于山东省栖霞市的笏山五彩龙金矿发生爆炸，30个小时后，企业才向栖霞市应急管理局报告有关情况。官方通报称，冲击波将井通梯子间损坏，罐笼无法正常运行，通讯系统损坏。事故发生时，井下有22名工人被困。18日，有12名被困工人位置确认。截至发稿，22名被困矿工11名生还，10名遇难，1名仍在搜寻。  爆炸金矿救援现场 图源：人民日报 困在井下的人 刘婷得到闫斌的死讯是在1月24日晚上，当天下午，困在五中段的11位矿工陆续升井，她守在救援升井直播前，“看到一名黄帽子矿工特别像我老公”，她激动了一下，盘算着要去医院看看，但这激动没有持续太久，晚上她接到电话，老公不在了。 在这之前的几天，刘婷都写长句子配着丈夫孩子的照片向闫斌喊话，”老公加油！我已经答应儿子我们一起回家！你不要让我言而无信！“，那天晚上，她只用了一张黑色图片，上面5个字：你好狠心啊。 闫斌从1月10日起就没了消息，那天，刘婷最后一次拨通了他的电话，一直到1月17号，井下第一次传来敲击声，闫斌都没有音信。 1月14日，刘婷和公公分别从河北和东北赶到栖霞，盼着井下的闫斌“加油坚持下去，坚持我们就胜利了”，七百多位网友留言给她留言，“放心，一定会平安上来的”，1月17日，有传言22位矿工都活着，刘婷激动坏了，她回复网友：“谢谢大家了，生命没有危险了，吃的喝的药品都下去了，谢谢大家的祈福”。后来这条新闻被证明是假，刘婷又陷入焦灼的等待。  刘婷写给闫斌的信 图源：受访者 闫斌和刘婷的孩子今年刚刚5岁，“练跆拳道，上少儿春节晚会了”，刘婷每天数着日子，闫斌5岁时失去妈妈，她不敢想自己的孩子要在同样的年龄失去爸爸。儿子被刘婷安置在老家，她带来了儿子带着哭腔的呼唤：“爸爸，你快回来噢！”希望这呼唤能传到600米的地下。 但每一次祈祷都失效了，尚且十分年轻的刘婷，失去了她的丈夫。26日凌晨，刘婷告诉正观新闻记者，她还没能见到丈夫的遗体，“我想看看我老公，睡不着。” 之前的闫斌是在各个矿场间来回迁徙的候鸟，他的老家在东北，从蒙古国到山东烟台，他的迁徙路径遍及国内到国外的多个矿山。 几年前，刘婷在蒙古国的矿场里对闫斌一见钟情，一个东北人一个河北人，两人很快结婚生子。他们是矿上的“夫妻档”，大部分时候一起进入矿场，期盼着攒一些钱买房，这次疫情，刘婷在家里带孩子，只有闫斌一个人来到了矿上。就在过去不久的12月25日，刘婷还给闫斌分享了一件500块的漂亮衣服，她怕闫斌有负担，“我就是闲着没事干，试穿不掏钱”。但闫斌还是愧疚，“我没能耐”，没有钱给妻子买漂亮衣服。再之前，闫斌打电话给刘婷，夫妻两人讨论怎么教育孩子，“你要好好给他讲道理啊，不能每次都给奖励。”现在没有人和刘婷讨论了，她在闫斌看不到的地方写下：我会把孩子带大，让他知道他的爸爸是多么好的男人，你等我，下辈子换我养你，你当我老婆，我当你老公好不好。 1月28日，栖霞落雪，刘婷驶上了离开山东的高速，“今天上午见了老公最后一面”。骨灰由公公带回东北，而她返回河北，继续照看5岁的孩子。 传递生命之光 有人的生命永远留在井下，也有人从这场劫难中艰难地活了下来。张纪是被救上来的人之一，1月17日他递上来字迹有点颤抖的纸条，传递出井下的生命之光。  张纪传上地面的纸条 图源：新华社 10日上午，作为山东省烟台思达电力设备有限公司总经理，他带领着4名员工，下井安装电力设备。第一次爆炸发生在设备即将安装完成时，他们向上爬了大约50米，到达五中段，然而不久之后，第二次爆炸发生，井筒堵塞。张纪和在场的工友们决定留在此处，等待救援。 井下的日子无比煎熬，他们每天论坛敲击供水管道和竖井，尝试将声音传到地面，17日，苦苦等待7天之后，他们终于得到了回应。 接下来几天，营养瓶、小米粥、保温毯和一些药品被送下去。 井下的人获得了生的希望，但对于地面上的救援队来说，并不是每一天都有好消息。1月20日晚，五中段一名矿工无生命迹象。此前，这名矿工在回风井爆炸中头部受到冲击，伤势危重，一直处于深度昏迷状态。  金矿爆炸救援现场 图源：人民日报 逐渐拉长的时间煎熬着地面上的人，进入矿区的狭窄村道上停满消防与救援车辆，蔓延500米不绝，村道旁的冷库工厂外，贴上了临时停车场的标识。  金矿爆炸救援现场 图源：人民日报 1月20日，打通生命通道的时间仍不确定，现场救援组组长陈玉民曾形容道，“最大的困难就是不知道他有多大的困难”，直到1月21日，在改进作业方式、清障效率大为提升后，救援指挥部预计主井救援通道打通仍需至少15天。 所幸地下的情况要比救援指挥部预想的好很多。在钻井面临岩石硬、透水等问题的情况下，救援队开始将清空回风井作为打通生命通道的希望，所谓回风井，是指矿井内用来出风的通道，内置有通风机。1月24日上午，回风井清理到380米时，救援人员发现障碍物下有空洞，调整策略后，在四中段发现一名失联14天的矿工。当日11时13分，这名矿工升井，接下来的四个多小时，被困五中段的10名矿工陆续升井。  10名矿工陆续升井 图源：人民日报 在并不大的栖霞市，几乎每一个人都与井下的矿工命运相连，在一家救援队下榻的旅馆，有外卖员送来匿名的果篮，开在栖霞市区的德克士餐厅收到了送往矿区的外卖订单，住在笏山附近村落的罗东说，村里有村民自发上矿山送饭。 当地人为矿区送德克士 图源：受访者 另一位出租车司机告诉正观记者，他载过一个看望特警男朋友的女孩，“一上车就说他们真辛苦啊，已经连续工作36个小时了，刚刚歇下来，又被叫回去了。”  停在爆炸金矿附近的特警车辆 图源：李冰洁 金矿 五十多岁的罗东指着远处的山，“那是我们村的金矿，出事以后就停掉了，湖北来的工人都回去了”，顺着罗东的手指，是栖霞另一座有名的金矿——西陡崖金矿，在可被查阅到的新闻报道中，西陡崖金矿和笏山金矿的发现与开发，结束了“栖霞金矿只见星星，不见月亮的历史”。金矿在栖霞并不少见，据2015年《中国国土资源报》报道，栖霞探明金矿1079万吨，在市区西侧形成了西林—陡崖—台前成矿带，蔓延36公里，包括大河崖金矿、台前金矿、还有这次出事的笏山金矿。 在90年代末大规模种苹果之前，金矿是栖霞人更熟悉的事物，老一辈的栖霞人年轻时大都下过井，后来种了苹果，下井的人才越来越少。 据资料显示，笏山五彩龙金矿早在2016年就获得了栖霞市国土资源局审批，并被列为市政府重点扶植项目，投资3.958亿元，于2016年11月开工建设。2020年11月，栖霞市政府官网发布的西城镇2020年1-9月重大决策情况汇报显示，该项目预计2021年10月可投达产，预计日采选矿规模达1500吨，年可实现产值2.2亿元。 然而，尚未尝到金矿的甜头，2021年1月10日，爆炸就发生了。 救援指挥部通报称，事发后，企业迅速组织力量施救，但由于对救援困难估计不足，直到1月11日20时5分才向栖霞市应急管理局报告有关情况，迟报达30个小时。 事故发生后，栖霞市市长、市委书记被免职。 平凡生活 笏山的金矿爆炸起初不大有人知道，多位住在笏山附近的村民告诉正观新闻记者，爆炸发生时“没有一点响动”，他们也是看新闻才知道“出了这么大的事”。  爆炸金矿附近村庄 图源：李冰洁 1月20日，从罗东所在的村庄能望见远处笏山五彩龙金矿高耸的建筑工事，相隔数里也能听到它传来的巨大沉闷的声响，富庶的胶东半岛，金矿遍地，但近两年“几乎没有什么本地人下井，太危险了，本地人就算去矿上，一般也是做些地面上的活儿”，罗东不记得本村有什么人在井下工作，“栖霞的厂子不少，闲了打点零工，大多数人都在种苹果。” 罗东比划着，充满耐心地解释种苹果这个“费劲的活计，真是一点都让你闲不下来呀”，春天是最忙碌的季节，“要做的事情太多了”，“剪枝、打药、除草”，到了夏初，果子长起来，要“套上纸袋子，防污染”，九月底到十月底“下果子”之后，才能迎来短暂的冬闲时节。每一分钱都要付出成倍的辛苦，罗东家里十亩地，一年下来能结余下三万块钱。 这是栖霞乡村最普遍的生活，罗东认识左家村中被救起来的两位工人，“他们也种果树，但家里很惨，有一个人父亲不在了”。左家村村委左章令告诉正观新闻记者，出事的两个工人父亲都已过世，其中一个工人刚刚有了孙子，“老母亲最开始受不了，后来上面一人配了两个医生，情绪才稳住。”而赵成说，“下井为了什么，还不是为了那点钱，他家没有地，种不成果树，有个小孩今年说要结婚最后没有结成，他爸早不在了，他姐的老公也不在，上面有个八十多岁精神不好的妈。他们这工作经常夜班，之前见到他说一般下午两点上工。”1月26日，赵成说，“他家里人去见了最后一面，再两天就要火化了。”  栖霞市区的“苹果女神” 图：李冰洁 冬季的栖霞暗哑无声，远处的群山和田野被白雪覆盖，高低起伏的公路两旁零散着卖苹果的农人，白洋河枯水，只剩河道蔓延过栖霞市区，陈和指着河边的一座雕塑，“这是我们的苹果女神”。罗东说，这是一年四季果农最清闲的季节，他们可以钻回屋子里，不必时刻担心天气、杂草和虫灾。有人会把冬天的农闲时节空出来，去周边的厂子里，大多数厂子男人一天120，女人一天100，“挣个零花”，住在笏山附近村庄的陈和说，“在栖霞谋个生路不是特别困难的事情，种苹果，卖个货，打个工，怎么样都活下来的，除非万不得已，不太会下井的，太危险了。” 为尊重受访者，赵成、刘婷、闫斌、罗东、陈和为化名。 |
